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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那发没爆炸的炮弹

时间:2022-12-25 18:20:03 公文范文 来源:网友投稿

关于甲午战争的细节,中国人已经通过许多电影、电视剧、纪录片、专著和论文一遍遍地回放,仿佛通过今天一遍又一遍的沙盘推演,能够把从前的漏洞补上;或者说,只有这种祥林嫂似的反刍,才能让内心得到些许安慰。但昔日的漏洞就像舰身上的弹痕那样永远存在着,无论今人的医术如何高明,都无法医治从前的创伤。

我是为中央电视台创作大型历史纪录片《历史的拐点》之《甲午战争》,专程来日本寻访历史遗迹和史料的,同时,我还打算写一部书,通过日本遗迹和史料重看那场战争。书的名字去时就想好了,叫“隔岸的甲午”。

在日本最大军港佐世保,我们走进东山海军墓地。如同大阪的日军墓地一样,从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九一八事变、全面侵华到太平洋战争,历次战争中战死的亡灵,在这里密密麻麻地挤成一片。对于每一个对国家有“贡献”的士兵,他们的国家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尊重和纪念,然而,假如他们能够在地下窃窃私语,不知此刻会传达怎样的心境,他们曾经的豪迈,在经历了残酷和血腥的濯洗之后,是否会有所折损?

所有的墓碑,同样是用完全一致的石灰岩制成的方尖碑,连上面刻的字体都是统一的。高度划一的墓碑,模糊了具体的生命痕迹,来自国家的统一意志,在他们死后依然存在。我仔细地端详着墓碑上的字迹,在这片墓地里慢慢地游荡,寻找着甲午战争的亲历者,试图通过一个具体的生命,激活我对那场战争的想象。

在这里沉睡的许多士兵,都曾参加过“明治二十七八年战争”(即甲午战争)。从这些墓碑上,我看到这样一些名字:海军三等兵曹林次郎吉、海军三等兵曹西仙太郎、海军一等兵曹细久太郎……他们的受伤和死亡时间竟然惊人的相同——明治二十七年(公元1894年)9月17日战伤,19日死,表明他们都是在黄海海战中受伤,并在两天后死亡的。

除了这些士兵的墓碑,还有一些集体墓碑。向墓地深处走,“军舰松岛殉难者之碑”赫然在目。“松岛”舰排水量4278吨,航速16节,定员360名,作为日本联合舰队旗舰,“松岛”号参加了黄海海战,被“镇远”舰击成重伤,修复后又参加了大连、旅顺、威海卫、澎湖列岛作战,甲午战争后,又陆续参加八国联军出兵和日俄战争。1908年在澎湖岛锚地因弹药库爆炸而沉没。

当我看见坂元八郎太的墓碑时,心情更不平静,因为他是日舰“赤诚”号的舰长,更值得记住的是。当年“吉野”号由英国建造完工后,担任返航主任,把它送回日本的,正是坂元八郎太。

所有的墓碑中,不知为何,唯有坂元八郎太的墓碑是用铁栏杆围起来的,也比士兵们的墓碑高大威武,仿佛他还在统帅着眼前的士兵。墓碑上写:

海军少佐从六位勋四等坂元八郎太之墓

鹿儿岛县士族享年四十年九个月

明治二十七年九月十七日于黄海役战死

不知哪位凭吊者,在墓碑下摆放了两束鲜花。两侧的献灯,都是由“军舰吉野回航委员”进献的,底座上分别刻写着他们的名字。透过斑驳的苔痕,上面刻写的名字依然可辨。一座上刻有:深见钟三郎、三宅甲造、荻泽贯一、铃木三郎、铃木重治、片桐酉次郎、中鸠与曾八、樱孝太郎、铃森富三。另一座刻有:河原要一、高桑勇、加藤友三郎、栀川良吉、西绅六郎、村上格一、木山信吉、井出谦治、秋山真之、田所广海。

黄海海战中,坂元八郎太指挥的“赤诚”舰,遭到北洋舰队的围攻,邓世昌指挥的“致远”舰的炮手用格林炮猛扫“赤诚”舰,“赤诚”舰上一片血肉横飞。混战中,一块弹片蹿入坂元八郎太的脑袋,坂元八郎太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去上帝那报到了。

然而我们前往这片墓地,不是为了那些阵亡的日军士兵,而是听说墓地里保留着“定远”舰305毫米主炮的两枚开花弹和两枚实心弹。或许黄海海战中,威力巨大的“定远”舰给日军留下的印象太深刻,所以他们用这四枚“定远”舰上的炮弹,来告慰战死的灵魂。

这并非虚言,有弹身上刻写的伊东佑亨题字为证:

为慰灵魂

清国军舰定远三十珊半之弹丸

海军中将伊东佑亨

“三十珊半之弹丸”的意思,是305毫米口径炮弹。

这四发没有爆炸的炮弹。就这样跻身于死者的亡灵间。在我看来。这不是对他们的慰藉。而是让他们死后,依旧被战争的阴影纠缠。

类似的哑弹,其实在甲午海战中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电影《甲午风云》中有一个场面,从“致远”号射出的那枚哑弹,也是正中了“吉野”号的“下怀”,却没有爆炸。那一次,发生在丰岛海战中。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次。这些没有爆炸的哑弹,被日本人视为“天佑日本”的证据。在各地的神社里供奉。旅日学者萨苏说。在日本叶山町新善光寺里。就保留着一枚击中了日舰“扶桑”号却没有爆炸的大口径炮弹。

不久之后,在冈山县冈山市一个名叫吉备津的小村里,我看到了北洋水师“平远”号打中“西京丸”却没有爆炸的那发炮弹。

假如清军那些山寨版的炮弹都能爆炸,甲午海战的比分绝不可能是0比5,丁汝昌的凌云壮志也不会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哀叹。

那个名叫吉备津的小村,深藏在一片青绿的山野中。当我们的车子左环右绕,驶进村落时,周围那一脉青山、绿油油的稻田与茶园,还有黄墙黑瓦的民居,都让我恍然置身中国的江南。

其实这个地区也叫“中国”,在冈山县,我们经常在路牌标志中看到“中国”的字样。“中国”是本州岛的一个区域,这里地处本州岛“中国”地区的东南部,隔濑户内海与四国相对,说它是“中国的南方”。也算名副其实。

这里阳光充足,被称为“晴天王国”,气候像中国的江南一样温暖湿润,又被称为日本的“水果王国”,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里清幽的古意,类似于古人的隐遁之地,但离大城市却又那么近。从广岛出来,沿着本州岛的南缘西行,经过福山、笠冈前往冈山,一路饱吸着自濑户内海吹过来的湿润海风。一入山地,立刻满目清凉。远山下的田野村庄、柴扉人家,都让人不由升起一股温情,是真正可居之处。

东京银座、涩谷,摩天大楼刚硬的线条占满了天际线。完成着西方想象运动中的身份书写。与那里相比,我更喜欢遍布在山野间的那些不起眼的村庄。这是一个更加本色的日本,它们并不秉承一套冰冷的现代语法,插花、焚香、点茶、挂画,都让生命变得从容,时间的缓慢流程变得可以见证。

村子里的福田海神社是为牛祭祀的神社,全日本被屠宰的牛,都在这里得到供奉。牛的鼻环被从各地送来,堆积成一座如山的“鼻环冢”,六百万只牛鼻环,代表着六百万个已逝的生命。鼻环堆前,有燃火上香的祭台,左右各有一尊牛的雕像,一旁还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写的字迹古朴:“牛龙大威德明王”。日本人对牛的祭祀里,包含着日本人对天地和万物的敬畏之心。在吉备津,这个一尘不染的小村,我目睹了那些未曾被时光淹没的古风。

但那时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个疑问——既然日本人对生命如此敬重,为什么会置屠杀千百万中国人于不顾?

神社的主殿是纯木构建筑,单檐歇山顶,四面无墙,站在其中,有落山风滑下来,沿殿堂穿堂而过。5月的南国炎热无比,但只要躲在檐廊下,就立刻感到一阵清澈透凉。主殿周围的地面上覆着细沙,质地均匀,外面围着一圈献灯,雕刻工整细致——这样的献灯,几乎在所有神社里都有。

村落空旷,没有人走动。偶有一位居家妇女把脸探出窗子,朝我们看两眼,也会把我们当作参拜神社的。她不会想到我们的真实目的在寻找那发没有爆炸的炮弹。当地人并不知道那发黑黢黢的炮弹,牵动着怎样一段历史。

那发炮弹就立在献灯外围,看见它时,我耳边立刻响起了丁汝昌的那句话:“哪怕击沉一艘日本战船也好啊!”

这是一发口径260毫米的巨型炮弹,重达210公斤,是由“平远”号前主炮射出的。这一点不难判断,因为在北洋舰队的战舰中,只有一门260口径的火炮。除了“定远”“镇远”各有两门305毫米口径主炮,国产“平远”舰的260毫米火炮威力最大,其余“来远”“济远”“致远”三舰主炮口径只有210毫米,其他各舰就更小了,“镇北”“镇东”“镇西”等舰主炮口径只有80毫米。这算是大口径火炮,一发炮弹落在敌舰上,就几乎可以要它的半条命,尤其是“西京丸”这艘由邮船改装的所谓军舰,只在邮船外表加了一层可以忽略不计的装甲,又安上几门火炮,就披着狼皮上阵了,主炮口径才120毫米,根本扛不住“平远”主炮射来的一发炮弹。

而那发炮弹却没有爆炸!

“西京丸”军舰是赝品,“平远”的炮弹跟它半斤八两。像两个瘸子打架,虚张声势,谁也伤不到谁。

很多年中,我们已经习惯了把那些填满沙子的炮弹与大清帝国的官场腐败的联系起来。有人对此提出反驳,认为那些填沙子的炮弹是有意为之的,与腐败沾不上关系。据说当时北洋舰队主要使用两种炮弹,一种是开花弹,弹头内填充火药或者炸药,击中目标后会发生爆炸,威力巨大;另一种是实心弹,弹头内很少装药,或者干脆不装药,而是以泥土、沙石来替代,这种实心弹在击中目标后当然不会爆炸,它的作战意图是击穿敌舰,引起敌舰进水。由于公元1891年,户部下达停止从国外购买军火的指令,北洋舰队的弹药补充,就只能“立足国内”“内部挖潜”。可惜,内部的潜力是有限的,国内军工企业。像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和天津机器局等,使出吃奶的劲儿也鼓捣不出开花弹,只好把制造技术难度不高的实心弹当成主打产品,强行销售给北洋舰队。于是,这种实心弹就成了北洋舰队的常用炮弹。开花弹反而成了稀缺产品。在甲午战争爆发的前夜。天津机器局才临时抱佛脚,不分昼夜地赶制开花弹,在战前补充给北洋舰队,可惜技术不过关,产品性能极不稳定f参见黄金生:《关于甲午战争的22个谬误》,原载《国家人文历史》。2014年第14期1。不稳定的意思是该爆炸的时候不爆炸,不该爆炸的时候炸得欢。炸弹炸还是不炸,真的成了一个问题。无论这是否与腐败有关,都是一场荒唐的玩笑,使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显得很不靠谱。这说明朝廷没把战争当回事儿,也没把战士们的性命当回事儿,那些质量低劣的军工产品,等于让拿着烧火棍与敌人的火炮角斗,最终一败涂地、割地赔款,受到处罚的,只有朝廷自己。

此时,面对着这发铁锈斑斑的炮弹,我真正痛心的是,它并不是实心弹,而是一发子母弹——在它的里面,布满了用铅栓封口的子弹槽,里面填满钢珠,爆炸时四处进飞,杀伤力极其恐怖。

当“西京丸”的水手们在船舱中找到这发炮弹时,几乎所有人都张大了吃惊的嘴巴。——我当然不可能目睹他们的表情,但我猜得出,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见到从敌方军舰上射入自己的船舱而未能爆炸的炮弹都不会无动于衷。那发来势凶猛的炮弹,分秒之间就可以把他们变成肉酱,而他们居然完好无损,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有脱离原来的位置。一发炮弹命中腹部而未能爆炸,这样的概率能有多少?至少在“西京丸”上的将士们眼中,他们生存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他们得出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神明的保佑。

为了感谢这发炮弹的不炸之恩,当然更为感谢冥冥中保佑他们的神明,日军决定把它保存下来,奉献给神社,以永久祭祀。“西京丸”的舰长是冈山县人,于是就把它带回了故乡。

这发炮弹,应该是“平远”舰的唯一遗物了。

经历了复杂的身世辗转之后,它流落在遥远的异国乡间,却依旧像120年前那样挺拔,心有不甘地,傲然独立。

在这座神社里,还安放着“镇远”号的一具铁锚。

“镇远”舰管带林泰曾自杀后不久,临时管带杨用霖在舰舱内吟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后,把手枪枪管含入口内,饮弹自尽。

“镇远”舰的两任管带先后殉国后,这艘军舰就成了日军的俘虏,经过修复,被编入日本海军,成为日本海军的第一艘铁甲战列舰,仍然称为“镇远”号。参加了目俄战争,在日俄战争中为日本立下功勋。1912年。这艘战舰被拆解出售,指挥舱中的陈设炮、大清海疆图等交付日本海军部纪念馆保存,抗战胜利后,这部分文物被美国亚洲文化学院历史博物馆收藏。

据萨苏透露,“镇远”舰的铁锚长4米、宽2米,重达4吨,制造于德国伏尔铿原厂。其中一具在抗日战争胜利后为国民党海军少校钟汉波索回,用飞星号海关缉私舰运送回国,现存中国人民军事博物馆;另一具,至今留存日本,就在冈山。依据“镇远”舰在旅顺船坞中修理的影像资料,可以依稀看到这具锚在军舰上的位置。在“镇远”舰如同利剑的舰首冲角后方上侧有一个平台,正头后尾前放置着一具这样的大锚。今天保留的日本的纪念舰“三笠”号上,其锚具也采用同样的放置方法。[萨苏:《萨书场》,第二辑,第28页,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年版]。

萨苏是这具铁锚的最早发现者之一。在他的提示下,我们这次赴日拍摄,自然不会错过这具铁锚。它就放在神社主殿后面的神台顶端,放在这里的原因,在我们听来堪称离奇——当地人觉得这个笨重的铁家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放大的牛鼻环。从神台后面爬上去。就可以走到铁锚的旁边。这是我距离北洋舰队距离最近的一次,它不再出现在银幕上、书页间,而是就在我的面前。哪怕只是它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无比真实,铁锚身上一米多长的擦痕,以及正面下部被炮弹击中留下的凹痕,仿佛轻轻抚摸。就会触痛它的神经。

萨苏说,从正面看,这具铁锚就像是一个十字架。这个比喻让我心头一惊——北洋舰队每一艘纵向的船体,与横向排开的战阵,不都刚好组合成一个十字架吗?那时假如从空中看,一定会看到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黄海上伸展开。而组成纵队穿插的日舰,则如同一条灵敏的蛇,或一条细长的绳索,将十字架死死地缠咬住。北洋舰队最终没能挣脱那条绳索。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但它不是失败者,而是殉难者,对于试图拯救自己国度的战士们而言,永远都没有失败可言。

[作者简介]祝勇,作家、学者,现供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主要作品有《旧宫殿》《故宫的风花雪月》等,20卷《祝勇作品系列》正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主创纪录片《辛亥》等,曾获金鹰奖、星光奖等诸多影视奖项。

责任编辑 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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